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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 發表於 2017-8-17 13:02

異鄉人—胡清心:香港,我和你,在最美好的時間點相遇

[font=Hoefler Text, Songti TC, serif][color=#151719][size=17px]異鄉人—胡清心:香港,我和你,在最美好的時間點相遇[/size][/color][/font]

[font=&quot][size=17px]2008年夏,北京奧運。[/size][/font]
[font=&quot][size=17px]我仍記得那個盛夏的夜晚,在上海人民廣場,大屏幕上正直播奧運開幕儀式,當劉歡與 Sarah Brightman 手牽手,站在飛升的地球上唱着《我和你》的時候,廣場上的人們仰着頭張着嘴,傾聽着那虛無縹緲的歌聲。我站在人群中,那一刻,從來未曾感到自己離世界如此接近,又似乎如此遙遠。我如是,中國亦如是。[/size][/font]
[font=&quot][size=17px]數日之後,我乘坐火車從上海抵達深圳,跨過羅湖海關,開始在香港的求學生涯。這只不過是一年的碩士課程,我尚未設想任何長遠的計劃,卻是不由自主地被捲入這座城市的漩渦之中。回想那年盛夏還懵懂無知的我,絕料想不到自己竟有朝一日會成為香港人,也絕料想不到與這座城市的際會將徹底改變我的人生道路。[/size][/font]

[color=#151719][font=&quot][size=17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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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quot][size=17px]我一直想回溯這過去九年的故事,每一個印刻在我生命中的節點,我是如何變成一個香港人的。[/size][/font]
曾經,「他者」是冒險,是避風港[font=&quot][size=17px]總覺得自己是特別幸運的,在一個最好的時間與最好的地點,與香港相遇。2008年,中國與香港的蜜月期雖已過,但大國崛起的神話仍閃耀着光芒,陸港矛盾也尚未萌芽。那時我倒是從未羞於承認自己來自大陸,一來語言不通,也沒法掩飾;二來大陸人的身份似乎沒有想像中那樣受到歧視。學校的工作人員是和善耐心的,街市小販、超市收銀員都努力用普通話與我們溝通,而這個身份更讓我收穫了比一般新生更周到的照顧與關懷。[/size][/font]
[font=&quot][size=17px]來香港之前,我對港台文化並不了解,也不甚感興趣,只是為了學習粵語,煲了三個月的 TVB 劇集,因此我對香港的認識幾乎完全空白。但也正是因為徹底空白,讓我對這座城市的情感是幾乎中立的,因為不了解,也就談不上喜歡或者討厭。在「大陸人」成為一個複雜而特殊的身份標籤之前,我並不感到身為「大陸人」有什麼獨特的負擔,和任何其他國家城市來到此處的人一樣,我們首先是這座城市的寄居者,是一個「他者」。好多人喜歡問我,從大陸來香港會不會不適應。我總感到這很難回答,作為初來乍到的「他者」,怎麼可能自來熟?總是需要時間去適應一個陌生的文化和環境,可這種適應過程,才是正常的自然過程啊。[/size][/font]
[font=&quot][size=17px]唯一不適應的,大概只有熱帶城市潮濕炎熱的氣候。走在崇基校園小橋流水的石板路上,那緊貼着皮膚幾乎讓每個毛孔窒息的潮濕感,還有熱帶植物在盛夏散發出的濃郁的香氣,是刻在我記憶中最早的印象。那香氣是有色彩的,是明光鋥亮的綠色,如今每每進入夏天,只要一聞見那綠色的味道,我總會立刻感受到第一年那充滿新鮮和好奇的心跳,想起我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接近這座城市,去學習在這裏生活的那份幸福。自然地,我不斷地觀察這座城市的表象,努力學習它的語言,揣摩並跟上它擺動的節奏。這正是「他者」的身份令人激動而有趣部分。[/size][/font]
[font=&quot][size=17px]「他者」的身份更曾是一個避風港,讓我可以躲在它背後,盡情接受着港人對外來者的善意和熱情,而在冒犯失禮的時候接受他們的寬容。那時候,做「他者」不必然是件壞事,只要扮演好那個乖巧的、勤奮的、生疏的、需要被照顧的「他者」形象,人類普適的同情心自然便會流露。[/size][/font]
[font=&quot][size=17px]我無法想像現在來港就讀的陸生是否還能保持我當年的心境,對他們而言,來到香港並非探索自己人生一段未知的旅程,接觸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而是進入一場硝煙彌漫的戰場的最前線。他們尚未親身感知陸港文化與認知上的差異,便已經被媒體的妖魔化嚇到了,牆內牆外信息的差異和故意誇大的誤解更讓他們是穿着盔甲前來。而身穿厚重的盔甲,又如何能毫無負擔地大口呼吸呢?[/size][/font]
[url=][img]https://d32kak7w9u5ewj.cloudfront.net/media/image/2017/06/527ae727684b47ce9fef81acbcb08698.jpg?imageView2/1/w/1080/h/721/format/jpg[/img][/url]香港邊界旁的一個漁塘,遠眺對岸的深圳。攝: Lam Yik Fei/Getty Images何為一國,何為兩制?[font=&quot][size=17px]最初的大半年,我對自己無比自豪,我並不感到在香港的生活與中國大陸有什麼天差地別,而就算文化衝擊確實存在,但只要有足夠的普世的關愛、寬容、開放與同理心,就完全不會構成問題。但有兩個細節給我帶來不同的衝擊。[/size][/font]
[font=&quot][size=17px]就像大多普通的內地生一樣,週末我常常會跨越羅湖邊境,去深圳採購廉價的日用品和食材。而當我第一次由香港踏足深圳的時候,卻讓我着實震撼。只是隔着窄窄一條深圳河,另一邊就像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總感覺,城市與城市之間的分別必然首先受到地域影響,那麼自然同在熱帶的深圳和香港氣質上更為相近,可事實上是,深圳和在緯度上與其有十萬八千里之遠的任何一座中國城市肌理相同,卻與香港毫無共通之處。無論是街道標識、 人行道與機動車道、路邊小販的叫賣與店舖的招牌、交通狀況,甚至連街上行人的樣貌……總體而言和國內的一線城市並無分別,我可以嫻熟地以在大陸生活二十多年的經驗自如穿梭其間。[/size][/font]
[font=&quot][size=17px]這是我第一次直觀地明白了何為一國,在中央集權大一統的秩序之下,竟可以將地理的自然分布與地域之間的文化差異幾近抹殺,統統都打造成一個模樣。北方城市與南方城市、沿海城市與內陸城市、平原城市與高原城市……國家教育我們為中國的地大物博、文化源遠流長與豐富而自豪,確實無論是祖源、語言還是風俗之多樣性,一直是國人津津樂道的。然而,卻少有人意識到,這些多樣性在黨國深入基層的控制與集體主義思想這個大背景下,就像蛋糕上的裱花,主菜旁的配菜,不過是用來裝點門面的細枝末節。只有經過比較,我才體會到,當你踏入大多數中國城市,首先感到的並不是本地的文化特色,而是社會主義中國的無處不在。而同樣,我也感受到了何為兩制,僅僅是一條深圳河,就將同處一個氣候帶的地區分隔成天差地別的兩個世界。不僅是城市景觀,還有社會民生、日常生活的細節,甚至連儀態都很難想像,他們本是同一個族群,甚至還可能有些沾親帶故,卻難以看出相似之處。正是從深圳與香港的距離,讓我逐漸明白所謂兩制之間的距離,絕非政制層面而言,是經由漫長的歷史變遷,已經浸染至日常生活的肌理。有人說,香港人一定要區分香港與廣東,分明是優越感作祟,可事實上它們真的毫不相似,而我也意識到,要真正融入香港的距離,比我想像中遙遠太多。[/size][/font]
[font=&quot][size=17px]另一個細節,則讓我尷尬。無論多麼和善的港人,只要聽說我來自大陸,便充滿同情地問起關於中國大學的政治教育、新生入學必經的軍訓,又或者是基督徒是否可以公開信教等等關於中國人權狀況的問題。每當此時,我總感到很難向他們解釋,08年之前二十多年的生活經驗讓我知道,當年的中國大多數人既不是盲目擁護政權的順民,也不是激進流血的革命者。儘管無論是小到日常生活層面,還是大到國家政策層面,他們都不會公然表達自己的意見,可他們一直在以另類的方式讓自己能繼續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的同時,在某種程度上還能保持獨立的自我,對政權進行有限度的對抗。可有時候我費盡口舌,卻發現對方還是在非黑即白的二元思維中,根本理解不了我所想要表達的意思。確實,沒有經歷過六十來年的政治運動的人,自然是不需要這種生存的智慧。[/size][/font]
[font=&quot][size=17px]而讓我和很多一樣初到香港的陸生更為憤憤不平的是,僅僅因為中國的政治教育和軍訓制度,不少港人就認為我們都是被洗腦的,慣於服從,並沒有自由叛逆的靈魂。這種評價比諷刺大陸人沒有素質、物質虛榮等等還要難聽。生活在獨裁制度底下,政權的觸角和控制深入到方方面面,要一個剛剛成年的學生反抗談何容易,但這就不代表我們在靈魂和思想上,比民主制度之下生活的香港人低劣。所以,當我們看到本地學生參與 O-Camp(迎新營)、舍堂活動時那瘋狂投入到似乎沒有自我的樣子,必然忍不住暗自偷笑。比如中文大學的 dem beat(打拍子叫口號),和我們軍訓時整齊劃一地喊口號,有什麼分別呢?在我或很多陸生看來,這些舍堂文化又何嘗不是一種類似「軍訓」的規訓文化?[/size][/font]
[font=&quot][size=17px]我能夠理解,初成年的大學生總是需要一種儀式,讓他們能在一個同質性的群體中找到歸屬感、共同的記憶和經歷,越是無意義無目的性的行為,越是能培養出這種兄弟情誼。在獨裁統治的國家,正是透過無意義的操兵和軍事化的馴化,來建立無條件順從上級的集體文化。而舍堂文化呢?雖然是民主政體之下的大學舍堂發生,但本質上來說,經歷者也正是透過一系列瘋狂不合理的活動,以順從學長學姐來建立自己的集體文化。我可以理解,這是身為社會人不可避免的年少無知,只不過不幸的是,我投胎在中國,而他們投胎在香港。可是要知道,就算被「洗腦」教育了十幾年,我們還是會反感軍訓,或者想出各種辦法溜號,或者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與教官抗爭。我們會笑那些把烈日下無謂揮灑的汗水當做美好記憶的人是斯德哥爾摩症患者,可是,為什麼在那時的香港學生中卻不常聽到有人會批判或反思舍堂文化的意義呢?我不禁質疑,民主自由世界走出來的人,是否就有資格去批判一個從獨裁專制世界走出來的人,不夠他們思想獨立和自由?不,我發現我無法用民主對獨裁這把準繩,去判斷香港和大陸的不同。是的,這兩個世界大相徑庭到有時根本溝通無力,但我根本找不到頭緒,去解讀這背後的原因。[/size][/font]
[font=&quot][size=17px]當我愈接近這座城市,我卻感到它愈發撲朔迷離而陌生。而隨着時光流逝,我漸漸厭倦了扮演乖巧而無知的「他者」的角色,我想以真實的自我去面對這座城市,在我和這座城市出現矛盾的時候,我不再迴避;在我不認同的地方,我大膽表露;在它不喜歡我的地方,我也不再怯生生地搬出新人的羞怯,我期望衝突能帶來火花,可以讓我把它看透,但我卻看不透。於是,當我有限的觀察與經驗無法給我答案的時候,如同許多內地生一樣,在一年學習之後的第一個暑假,我拿起了能找到的一切有關香港的文學作品,只希望在其中能瞥見這座城市的真貌……[/size][/font]
[indent]隨着時光流逝,我漸漸厭倦了扮演乖巧而無知的「他者」的角色,我想以真實的自我去面對這座城市,在我和這座城市出現矛盾的時候,我不再迴避;在我不認同的地方,我大膽表露;在它不喜歡我的地方,我也不再怯生生地搬出新人的羞怯,我期望衝突能帶來火花,可以讓我把它看透,但我卻看不透……
[/indent][font=&quot][size=17px](待續)[/size][/font]
[font=&quot][size=17px][b](胡清心,香港中文大學文化與宗教研究系博士候選人,一個生於上海的香港人)[/b][/size][/font]

sun 發表於 2017-8-17 13:10

異議者的修煉,是堅持跟內心黑暗打仗

在2008年來到香港之前,我不知道劉曉波是誰。
[font="][size=17px]我們那一代的大學生,趕上了計劃經濟的尾巴,又是在中國經濟起步的世紀之交成長,更是同中國互聯網一起成長的一代。我們沒有90後小粉紅對國家崇拜的狂熱,也沒有經歷過六四那一代的叛逆與血性,豐裕的物質生活將我們寵壞,但仍嚮往着國界之外那更精彩而自由的世界。但我們生來便被調試在「政治冷感」的那一檔,就像大多數的文科學生,我們抱怨政府,蔑視權威,但卻拿不出有說服力的理據,就算那時 YouTube 還沒有被牆,我們所接觸到的信息都是碎片式的,沒有思想體系將其有機黏合,也缺乏空間進一步反思。因此,最後對政權的反感或疏離,都像是出自本能的一種隱約的私人情緒。[/size][/font]
[font="][size=17px]我總認為自己是天生反動的,文革也算了解,因為父母在那段時間吃過苦,而自小在基督教家庭教會成長,政權的兇險也是親身經歷,不過宗教自由等論辯無從說起,只是覺得這個政權和政黨對我們充滿敵意。可是,遇見那些頭頭是道為政權維護的人,辯着辯着反倒自覺理虧,好像自己對共產黨的不滿,只是出於私人恩怨。[/size][/font]

[color=#151719][font="][size=17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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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size=17px]然後,思考的深度就停留在這裏。這些問題太難回答,而在公民身份和政治生活被刻意淡化的環境中,確實找不到足以讓我系統地整理自己的感受與想法的框架。日常生活有太多瑣碎與精彩充斥,對社會政治的思考就算一晃而過,也匆匆被束之高閣。[/size][/font]
從保守到激進,再回到更堅定的保守[font="][size=17px]在我來港的那個年代,許多陸生都經歷過一場「大開眼界」的洗禮,在許多港人身上,我們發現,原來關心社會事件乃至公共政策,不只是一小群人看上去很酷的愛好,而可以是日常生活中稀鬆平常的一部分;而普通人對待政治的態度,也可以是嚴肅的,而不是北京的士司機的胡侃。而這個慣於議政的大環境,就像是一個孵化器,讓個人的經歷、隻言片語聽來的故事,又或者是半遮半掩的歷史等等零零散散的碎片逐漸拼湊成型──原來一切都不是孤立的,一切也都不是空穴來風,那些飄散風中的遙遠往事,那些於己無關的他人苦痛,那些一件件讓自己不滿的瞬間……都不再是無力的牢騷,而逐漸匯聚成力。[/size][/font]
[font="][size=17px]雖然「越出國越愛國」是當今中國留學生的標籤,但在那時有不少陸生在留學第一二年都突然變得熱衷政治,從六四開始,直到國家大事與社會現象,都熱心地發表異議,抨擊政府,並嘲笑國內同齡人尚未覺醒。時過境遷之後再回頭看,這一時的狂熱夾雜着的,不只是公民身份的覺醒,還有我們那代人尚存的理想主義,還更因為身處海外眼界變得開闊而帶來的優越感。而只有在尚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我們可以輕鬆地扮演異議者的身份,像很多人口中的「憤青」一樣,針砭時弊,揭露歷史辛秘,對政府表示嘲笑和不屑。[/size][/font]
[font="][size=17px]而隨着畢業,成家立業的現實壓力撲面而來,而當年一陣狂熱之後卻並沒有捲起什麼塵囂,許多陸生一時關注政治的熱情漸漸淡去,為生計勞碌奔忙,在無情的世道中學會了世故老練。真相與公義不如三餐更重要急迫,而對未來的打算,顯然歲月靜好的中產生活才是奮鬥目標,改革或革命帶來的社會動盪對他們來說不會是好事,捍衛當下的社會秩序與既得利益,使得他們變成當權者忠誠的維護者。轉過頭來回看過去,往往覺得曾熱衷政治議題的自己,只是太衝動太幼稚,對國家和現狀缺乏了解。也許他們也會認為是自己眼界的不斷開闊造成了「越出國越愛國」的現象,但從保守右傾,到激進左傾,再回到更堅定的保守右傾,是不少陸生不願提起的心路歷程。[/size][/font]
[url=][img]https://d32kak7w9u5ewj.cloudfront.net/media/image/2017/08/a47b08d7bafd46d58ebb418630332faf.jpg?imageView2/1/w/1080/h/720/format/jpg[/img][/url]2017年6月4日,六四維園燭光晚會。攝:Paul Yeung/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自身的反省與修煉[font="][size=17px]當《零八憲章》成為熱議話題,繼而劉曉波被判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入獄11年的時候,也正是我的政治意識初醒的階段。雖然中文大學神學院師生的激烈討論我未必跟得上節奏,對劉曉波其人其事也不甚了了,但這不妨礙我在尚餘一絲自由開放的國內社交媒體上,轉載一個又一個海外新聞,發表大膽而激進的言論,和網民吵架(對,不是辯論,只是單純的吵架),所有的爭吵最後都匯聚成一句話「五毛錢請收好」。[/size][/font]
[font="][size=17px]和許多人一樣,第一次讀到劉曉波的《我沒有敵人》是前所未有的體驗,文中沒有二分對立,沒有鬥爭與仇恨,以他的經歷來說,他比誰都更深地觸摸到這政權的邪惡,也比誰都更有資格去痛恨咒罵這個政權。可是,這多年的苦難與冤屈,最後化成的是清流一般的文字,是更深刻的謙和與清醒的自省。他也有激烈的情感,但那並不是刺向仇敵的毒箭,而是對愛人、對生命、對人性澎湃的愛。做一個異議者究竟意味着什麼?在他的筆下,首先是錘煉出更高尚的人格,更無私的愛心與更通透的靈魂。儘管在政見上,我或許可以斗膽自認和劉曉波是更接近的,但從口中所出的言語,在他面前我只有自慚形穢。或許,當我們像雞蛋一樣站立在高牆面前與之抗爭的時候,無論是公義、自由、平等與真理,首先不應當是用來抨擊高牆的工具,而是對自身的反省與修煉。[/size][/font]
[font="][size=17px]在劉曉波獲諾貝爾和平獎前後的一次神學院週會上,自然而然地,劉曉波與中國民主運動成了主題。其實週會上發言的內容都大致相若,與劉曉波的犧牲與勇敢相比,自己無比內疚和自責,表示作為基督徒從來沒有為窮苦人、為社會不公發聲,倒是一個非基督徒更有基督精神,教會領袖和信徒應當好好反省云云。坐在眾人中的我如坐針氈,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和鬱結。當一個中國人為了所有的中國人而犧牲時,作為一個中國人,相比爭相發言的香港人,更有義務表態,可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是說我如何支持劉曉波麼?可我以前就像大家口中的庸眾,儘管對政府諸樣不滿,但從來都是低頭只關心自己的小世界,至多做做鍵盤俠,那也不是什麼值得自豪的事;那麼是要為自己以前的盲從沉默痛心疾首麼?可我並不感到自己有什麼原罪,在國內,想要成為一名異議者,不是只有勇敢就足夠的,大環境根本沒有培養獨立思考的土壤,這不是我的錯。[/size][/font]
兒女情長,也是一種犧牲[font="][size=17px]而不知為何,就在那時我竟然莫名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我記得,關於八九六四,我比許多同齡人知道得更早,是因為我的父親,他從來不避諱在家中和我母親談論六四事件,待我年長一些懂得好奇地詢問他們六四是什麼時,他告訴我那是一群學生上街示威遊行,爲了向政府表達合理的要求,卻被政府屠殺。那是我最早關於六四的印象。他同情那些學生和被鎮壓屠殺的人民,為政府的殘忍憤怒。十多歲的我幼稚地問他,爸爸那個時候你有沒有去?他說沒有。我有些失望地問他為什麽,他說,因為他還要回家抱四歲的女兒呢。[/size][/font]
[font="][size=17px]那時聽到這個答案感到有些索然,而當我在討論正酣的週會上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眼眶竟然忍不住紅了。我深知父親是一個剛正不阿的人,不能容忍一丁點的不公與罪惡,為此一生他吃了太多苦頭,這眼睛裏容不下沙子的耿直性格讓他總不為人所容。然而,在這一件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他選擇了為兒女情長而沉默,性情剛烈如他,內心怎會沒有對理想的憧憬和盼望,怎會沒有激憤之情想要去聲援訴求呢?而在那時,爲了兒女情長而選擇放棄與沉默,這對於一個理想主義的人來說,何嘗不是一種犧牲呢?[/size][/font]
[font="][size=17px]父親曾告訴我,在文革年代,他堅持偷聽「敵台」美國之音;在工農階級專政而學習無用的時候,他相信即使自己的肉身被束縛,但他所掌握的知識與信仰是自由的,是永遠屬於自己的;在1976年當人們上街送周總理、表達對文化大革命的不滿時,他曾認真地考慮過要買張火車票,從甘肅到北京參與這風起雲湧的人民運動,若是沒有這個風雨飄搖的小家庭,六四之時或許他真會投身到最前線。讓他卻步的,不是怯懦或犬儒,而是他將為夫和為父的責任,對於家庭的責任,擺在個人理想之前。[/size][/font]
[url=][img]https://d32kak7w9u5ewj.cloudfront.net/media/image/2017/08/e2f5fdfd15654abba04e338fa45ebd63.jpg?imageView2/1/w/1080/h/721/format/jpg[/img][/url]2017年7月19日,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頭七」的日子,支聯會於全球發起公祭,於添馬公園發起追思會以作悼念。 攝:林振東/端傳媒它們從未停止,它們從不會結束[font="][size=17px]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這世上的人並不能簡單地二分為滿懷義憤的勇士和麻木的看客。命運或許是不公平的,每個個體,不是單槍匹馬與風車戰鬥的唐吉訶德,而是身處在一張稠密複雜的社會之網中的一分子。不同的背景故事,不同的命途與責任,讓他們在歷史的節點上,自願也非自願地,作出不同的選擇。時勢把有些人造就成了義士,有些人被釘上了歷史的恥辱柱,也有些人默默無聞地充當着背景。但是命運公平之處又在於,無論是被推到什麼位置上,無論被禁錮在怎樣的身份之中,每個人仍有着獨立自由的靈魂,有着選擇何種價值觀的權利,有着選擇成為怎樣的人的權利,也有着選擇如何去踐行信仰與理想的權利。正如我的父親,在歪理當道的時候,他選擇持守良心;在謊言遮天的日子,他堅持說真話;在為義受苦受委屈的時候,他坦然面對而不言後悔;這世界給他種下的是仇恨與鬥爭,但他選擇的是愛與原諒,這是他教給我生而為人的道理,更是他知行合一活出來的生命。[/size][/font]
[font="][size=17px]我父親的人生格言是「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但他的生命卻從未有過這樣轟轟烈烈的時刻,大概唯一的成就是總算磕磕絆絆把我養育成人,他年輕時許下的心願是改變中國、報效祖國,可命運尚未給他這樣一個舞台,他便已經開始衰老,如同任何一個普通的老人一樣。而誰又能知道在這漫長的路程裏,除了1989年6月4日那一天,他還放棄了更多什麼呢?他從未登上歷史的演義舞台,但我愈發清楚地意識到,事實上他一切都明瞭,而他也從未沉默,也從未放棄。他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在苦難和黑夜中,日復一日,在庸長而磨人的平凡生活中,選擇為良心與信仰而活。為義而犧牲性命的,或許是眾人瞻仰的勇士,而我的父親同樣也是一個勇士,他在無人之境,大聲地喊出自己對真善美的信仰,儘管沒有觀眾,儘管一事無成,他同樣付出了一生,在漫長的歲月中以靈魂與邪惡謊言對抗鬥爭。不,至少還有我記得他,他的信仰在我的人生中依舊跳動,我見證着他的一生,並明白了真理與自由何其寶貴,值得用自己的一生去守護。[/size][/font]
[font="][size=17px]覺醒,並非是一時之事;抗爭,也並非一時之勇。這更像是一場曠日持久的修煉,與外界的黑暗抗爭,更與自己內心的黑暗打仗,良知、勇敢、和平與愛這些善德,是需要時間去積累和消化,這樣,才能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異議者。在劉曉波的生命中,在我父親的生命中,這是我學到的功課。儘管世事瞬息變遷,故人的思想或許會變得落伍,但他們的信仰與理想,早已成為了我的一部分。它們從未停止,它們從不會結束。[/size][/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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