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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 發表於 2016-4-2 16:50

周保松:香港人到底在乎甚麼?

在廣東茂明出生的周保松,是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主要研究社會正義理論、自由主義、道德及政治哲學。以《Justice:What is the right thing to do?》聞名全球的哈佛明星哲學教授Michael Sandel,最近來中大演講,記者約周保松在大學書店請教他星級教授另一著作兼講題:《What Money Can't Buy:The Moral Limits of Marke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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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周保松相信錢不能買朋友。在香港,即使如何相信巿場,如果要用錢去買朋友,誰不心裏蒼涼?巿場與道德不一定對立,若果巿場超越道德界線,就需要思辨,透過辯論解說尋求真理與道德價值觀,這也是政治哲學對話的真義。
公元前399年蘇格拉底在雅典被處死。約十年之後,柏拉圖放棄政治事業,遊歷多地,據說包括意大利南部遠至西西里島,其後寫下《Dialogues of Plato》,精髓也在於互相契問,辯論議題。
猶太裔美國出生的Sandel,是個出色的公共說理溝通高手,有能力帶領重要討論並提升至哲學層面,餘音嫋嫋的,是刺激學生對思辨的興趣。周保松說,因為Sandel而讀政政系的,大有人在。哈佛最受歡迎教授的通識課放了上YouTube,據說每一百個哈佛生有一人修他的課。他上月來中大演講,二千席位,二千八百人登記。講堂兩層近千五席位,座無虛設。記者隨意問左右前後的學生,都說因為看過明星教授的網上課堂,慕名而來。
當晚Sandel跟中大師生思辨金錢與道德價值,有少數人舉手贊成腎臟可以因為醫學移植而放在自由巿場買賣,當中包括諾貝爾經濟學得主、中大晨興書院院長莫理斯(Mirrlees)。有一位男生開玩笑說,以經濟角度,窮途末路之時,例如香港的樓太貴,若果賣掉一個腎可以買一層樓,或許他會考慮。「那你認為你的腎可以賣得幾多錢呢?」大師回應,滿堂哄笑。
又有一位男生指獎學金不外鼓勵人勤快讀書,我們從小被教導要讀好書、拿好工、得高薪,所以大學最熱門科目也是工商管理,他自己雖然仍然選擇修讀政治哲學,但對某些人來說,讀書的確是手段,用錢鼓勵孩子多讀課外書又有何不可?
Sandel即場回敬讀書工具論,「那請問誰的書讓你政治性地讀得快一點?哪一本書又啟發你最多呢?」一片掌聲笑聲,包含了曲折的思考。讀書可以有目的,但讀書學習的原本真義不應就此被腐化。Sandel質疑自由巿場下到底有多真實的自由?而自由背後的價值觀到底是甚麼?甚麼是錢買不到的?有錢或許可以買到諾貝爾獎座,但錢絕對買不到一個諾貝爾獎。
暢銷書哲學教授跟偉大哲學家有所不同,周保松屬自由主義學派,不一定同情傾向社群主義的Sandel所有論述,但卻認同他的公共說理才華,能鼓動年輕人對公共說理及思考政治哲學的興趣。「他不是嘻皮笑臉取悅你,他好認真跟你做思辨,拿揑深淺程度,令大家參與,你不要以為好容易,這個是好難的,我們做老師知道,可以令得千多人跟你一起思考,兩個小時無睡覺,好有期望,大家都舉手,不是必然的,大部份的講座都不是這樣的,我們每年都請好多諾貝爾得獎者來演講,都不能做到這樣的效果,他是有一手的。」
從Sandel理論方向去想,總有些東西是錢不能買的,也就是周保松所說,大家在乎的。香港人活在自由巿場價值久矣,炒樓炒股可以去到好盡,但我們卻又會討論李家傑用代母去生三胞胎的倫理問題。更重要是,不能用錢買政治也是香港人的價值觀,所以蛇齋餅糭的政治收買會被訕笑。
了解一場公共說理思辨意義,也讓記者看到周保松錢不能買的一面。大學時代已經開始辦校內雜誌,政治哲學教授曾經以為自己一生都會是個記者。大概19年前,他在《蘋果日報》政治版呆了幾個月,當時因為不了解花幾個小時等官員出來講幾句說話的意義在哪裏,六四長出來的激情,放不了新聞界,就放在政治哲學,決定到英國攻讀博士學位。他說當時《蘋果》上司加他很高人工,但他不為所動。
現在,周保松在中大政政系畢業生心中,講課引人入勝,極度啟發思考;有年輕記者說他在佔中前後的公開講壇絕對感動。第二次訪問以後,他送記者、攝記下山,車門快要打開時,卻嚷了一句:「我感覺受騙啊。」
最後一分鐘才感覺的重要事情,未必就是真相。受訪還是受騙,這或許是他當年改變主意,從傳媒走入學術界,最終留下對傳媒一個空白了的思考範疇。重要的事情上,從來不應說謊,因為謊言一定會被戳破;不重要的事情也不能說謊,因為道德代價太高昂。從Sandel說政治哲學,的確是記者訪問初衷。
第一次見面,四十多歲政治哲學教授拖着五歲女兒來康本樓書店。梳劉海的小女孩,手執一個氫氣球。哲學爸爸把氣球用書壓在咖啡店枱邊,讓女兒去找書看,然後安心跟記者談美國政治哲學。
一坐下,周保松擺好幾本Michael Sandel的書,包括成名作《Liberalism and The Limits of Justice》。他說,這是Sandel在牛津大學寫的博士論文,因為猛烈抨擊自由主義權威John Rawls的《正義論》(Theory of Justice),出道就成名,是批評自由主義三大重要學術著作之一,拿着出色論文,很多著名大學都願意聘他為教授。這一部書,也是Sandel作品中周保松最欣賞的一本,書上寫滿註釋,是他跟學生討論的基礎。
看得透的道理才叫學問,學術巨星搖滾的是氣氛,藏在心裏的,還要不停發酵思想。在中大歷史裏,哲學系曾經叫「揸兜」系,到了現在,政治哲學到公共說理,在當前社會又變得重要。周保松認為香港大多數政治人物公共說理能力有待改善,不少議員都沒有受過政治哲學訓練。在美國,進入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等名校的學生,都必須修讀政治經典,包括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及John Locke等等。
對政治哲學學者來說,思辨是支撐行動的最強基本,包括在講座「除鞋」。2014年4月3日,周保松在鄭裕彤樓一個講座上,聽到《環球時報》總編輯胡錫進不只一次說自己代表十三億人意見,又叫香港人要識時務。在香港,這些說話有多令人難耐,可以理解。周保松當場做了一次民意調查,很多人舉手反對胡錫進的說話,然後,他脫了一雙鞋,挽着鞋,和平步離會場。兩年後,他第一次為行動解釋。
「這是一種抗議,因為《環球時報》是《人民日報》之下的官媒,若是一般人觀點沒問題,如果是學者表達意見沒問題,但你是代表官方立場,尤其針對香港事務,評論香港,覺得香港要識時務,這種聲音,不會得到大多數人認同。」事後香港媒體反應不大,但即晚在微博卻受到五毛黨海嘯一樣的攻擊。他看這是修煉脾氣的好訓練,「直至有一天頂唔順,停一段時間,不說話,不講爭議的。」慢慢地,會不會更多人選擇停止說話?梁文道在中大哲學系跟周保松是同學,專欄作家去年被網民圍攻,他感同身受。
公開表達,對周保松來說,也是一個歷煉過程。11歲從廣東鄉間來港,成長一直跟自己的身份、記憶、感情角力,「阿燦」這個來自《網中人》的歧視標籤,已經幾乎被遺忘了,但對很多人包括他卻是烙印,何況「蝗蟲」。1997年他在《明報》寫〈像我這樣的一個新移民〉,好幾年以後,又為陳健民的公民社會研究中心寫〈一個人的移民史〉。一個來自內地,在香港成長,受國際普世價值影響的教授,心裏複雜,因為,他感覺三十多年來,一百五十萬像他這樣的大陸新移民,在文化優越感極強的本土香港社會裏,從無被理解過。但香港的基本社會制度,不也最終讓他變成現在的他?
「變成你現在這樣。」記者說。
「變成我現在怎樣?」有些地方,是他在乎的敏感地方。
「變成一個香港人,有你想要的職業。」周保松最初入讀高雷中學,全班都是新移民,當中只有三數同學能像他一樣升讀大學。他說,受歧視、不想面對移民身份、想掩飾,這是不少新移民一生都不能克服的障礙。至今,他仍然感覺跟香港主流價值格格不入,可是,土生的又有誰是百分百喜歡香港的一切?香港人,原來是這樣複雜,所以,討論政治時候,我們沒有天真的本錢。
周保松童年在茂名鄉間青山綠水與牛為伴,六四時候是香港的中學生,緊張等待,狐疑中國是不是會就這樣一下子變天。結果,六四創傷無聲息,從此夜夜長夢,直至雨傘運動前,9.28那一夜的催淚彈,他在中大已為人師,還為香港學生安危害怕起來。中國政權、內地、香港,一個時代的降臨,需要我們選擇,「那一晚,我知道我們已經告別六四。」等待這些年,夢醒時分,都在金鐘長廊,依然和平,但心裏不再等待,是決意的了。
「我們在乎甚麼,這不是瑣碎問題。你問我們這一代上街無數趟的,站出來用這麼多淚水、汗水爭取,我們所謂在乎,是在乎甚麼?我們當然不是在乎權力、能不能做立法會議員。說得抽像一點,是在乎我們的尊嚴,在乎我們的公平,我們大家都是平等公民,覺得這是我們有say的地方,我們的地方,你感覺被人剝奪了的東西,因為你感到受傷害,感覺被侮辱,一個文明社會,有這樣的教育水平,為何我們不可以面對最基本重要的,包括高鐵,包括醫療,生活中,我們完全沒有say,完全被排擠出去,令得我們有好似一種異鄉人的感覺,所以我完全明白本土,本土那情懷那種憎恨,本土意思,是你想成為你地方的主人。」周保松一口氣能說千五字的說話,而且,他會很在乎的叫記者讓他說下去。
「在政治哲學裏,為何不考慮革命?」記者問。
「我沒說過不考慮,只不過沒有能力。你革命不起啊,你付不起代價。革命不是請客食飯,革命可能要付出你現在安穩的生活,香港每一個人想有安穩和平生活,是好合理的要求,不能說這就是豬,不是沒有底線的,不能輕鬆話革命啦,若革命沒有任何代價當然最好。」革命跟所有行動一樣,是一個需要條件、縝密思考、討論的問題。
「台灣走到這時刻,民進黨上台,它都不敢說發起台獨,為甚麼?因為他知道代價,而這代價沒有一個台灣人願意承受,你不能因此說是台灣豬,怕死,這個不合理,怕死是合理的。即使講革命的人,你要問自己是不是如此勇武,我剛才說要堅守,我自己好想同其他人分享的是,我們不要放棄活得好,即使現實幾痛苦都好,不要令得你的世界只剩灰色,黑暗。你要在幾艱難生活裏都見到美好,那些美好可以是郊野公園,可以是大自然,可以是電影,可以是文學,可以是你與家人的相處,可以是好好珍惜與其他人的關係。」
活得好,就是一種抗爭,裏面包含很強的價值信念,那不是別人加給你的價值,是一種讓人看到你與別不同的內在信念。甘地、曼德拉、昂山素姬能在惡劣環境堅持好好活着,因為裏面有最強的信念。
「哲學家生活開心嗎?」
「大部份都不開心。」周保松說。思考是痛苦,但我們要敢於痛苦。
「是,J.S.Mill說寧願做一個痛苦的蘇格拉底都不做一隻快樂的豬。」他說直面思考世界令人痛苦,上facebook多就看這世界很黑暗,很unbearable,「會想為何不移民,為何不走,為何不可以做一隻快樂的港豬呢?」
「柏拉圖生活開不開心?」
「我不知道喎,我想有不同年代的……(記者:Sandel開不開心?)Sandel實開心,你見到他啦。(你開不開心?)我OK㗎。」第二次訪問詳談,他開始笑。生命美好,帶學生到西貢大浪西灣上一節課,夜話、看電影、消夜、在草地上堂,他要學生經歷美好,因為理念、行動需要養份。
「其實,Sandel不來,我們還不是一樣天天討論政治哲學。」周保松也相信錢買不到幸福,所以努力寫了九篇分析《小王子》的文章,但他不希望別人以為他在浪漫在感性。「其實我用好多政治哲學講《小王子》,這些是好重要的能量。」可是,他從來不講為何要寫《小王子》。「你不問,我從來不會跟其他人講。寫小王子,其實有個心願,想與學生、香港人分享一些我珍惜的東西。」
對周保松來說,小王子問機師綿羊會不會把玫瑰吃掉,這一段情節最打動他。小王子選擇離開B612小行星丶離開玫瑰,離開以後,他又擔心綿羊會把玫瑰吃掉,因為在乎玫瑰,讓他心裏懷着秘密的憂傷之地(land of tears)。70年經典,講愛與關係,是情書、家書還是國書?
王賡武去年跟《蘋果》也說過深刻的話,「香港不需要一位民族領袖,這個開放城巿需要的,是一些深愛及明白她的人,令她成為中國更重要部份,叫大陸人欽佩與尊重。」
周保松曾在《明報》世紀版寫過三篇佔中反思文章《抗命者言》,其中提到他曾與學生一起閱讀《正義論》講及的愛與正義,「The loves that may hurt the least are not the best loves. When we love, we accept the dangers of injury and loss」。傷害最深,愛得最深。愛得深,也就不害怕傷害深。
最上乘的感性,一定有最強的理性在背後支持。寫小王子的周保松,跟寫政治哲學的周保松不會是兩個人。雨傘運動至旺角暴力,我們在乎甚麼?甚麼是重要?誰在傷害誰?誰會拿起磚頭向玫瑰擲去?現在香港人感覺受傷害,卻看不到那裏淌血,找不到一個可以憐憫的傷口,就是要理性思辨的時候。
多年以來,小王子是一頭金髮都藏着憂鬱的人物。曾經有一個港大文學院學生跟一個來自哈佛大學的女教授解釋,「小王子有一天看了44次日落,用現代心理醫學來說,他如此沉溺重複之中,應該是患了創傷後遺症(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女教授思考兩秒,定了睛,張開嘴巴,哈、哈、哈笑了出來,再說下去,那一定是個故事。
生命不過是一場演繹的遊戲。Sandel在哈佛、在中大講堂重複的幽默笑位,我們可以選擇笑或不笑;小王子的land of tears,重提一千次,還是有想哭的理由,因為,有人在乎。
記者:冼麗婷 攝影︰鍾偉德、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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